一九八四十月一日,北京。 天安门广场,军乐齐奏,礼炮轰鸣,铁阵如云…… 军委主席邓小平的检阅车驰过来了,一位虎气生生的将军驱车上前:“军委主席,阅兵部队准备完毕请检阅。阅兵总指挥秦基伟。” 多么威严的虎将,多么熟悉的乡音!拔山盖世,豪气纵横! 虎将,虎气,虎威,这是今天的秦司令。
让我们把时针拨回十六年前吧—— 在武汉,在湖北省省长张体学的家里,秦基伟发开的牢骚:“狗娘养的,受这份窝囊气,还不如回家种田!” 一阵沉默。 “行!”张体学省长顿了顿,“你坐我的车去。” “莫惹麻烦呃。我是死老虎了,长途车站打张票就行了……” 这是一九六八年的秋天。当时身为昆明军区司令员的秦基伟,在几次断然拒绝支持“左派”之后,被“打倒在地了”,被打发到江西某农场劳动改造,途经武汉时,突然动念想回红安看看。
开往七里坪的班车载着将军、颠簸着钻进了群山的怀抱。秋风送爽,乌斛叶红似火,景致仿佛同五十年前的一样,一点没变。秦基伟记得,这山上有一个“红军洞”,洞里天然形成的石笋,就象一把把直立在地上的尖刀。
当年,红军掉队伤员总是拼着命往洞里爬,只要一进洞子, 不论白匪封锁得多严,乡亲们总会从某个秘密通道摸进洞里,带来水、粮和草药……班车在山路上晃动着,象一个筛子,把过去的岁月一点点地筛了出来。 盐店河到了,将军赤足涉过河,便象当年那样把鞋垫到屁股底下,坐在一块小石头上喘息,眺望着在山凹里半露半藏的秦罗庄。秦基伟在想:也许,这戎马一生的句号就要打在这里了,一块山田,一把锄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直到老死! 凭着门前的那棵老檀树,将军认出了自己的家门,门上挂着一把沉甸甸的铜锁。
他不抱任何希望,把手伸进门框后一根原木的凹槽里。啊,钥匙仍然放在这儿!他高兴得几乎喊起来,五十年前他在家时,钥匙就是藏在这个地方的。 将军环顾着久别的家。这里一切都和以前差不多,灶台、家具、水缸都放在老地方。
在正面墙上的镜框里,陈列着许多亲人的相片,其中,秦基伟穿将军服的相片十分醒目。 “我回来了……”寂静中,门响了一下,走进一个年轻人:“你找准咯?” 将军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嗫嚅道:“我是秦基伟……”“哎呀!您是秦司令啊!您回来咋不打声招呼?”小伙子跑出去了,不一会,队干部赶来了,老哥老嫂子们赶来了,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乡亲们都来了,秦罗庄喧闹起来。
晚饭摆开了,有蒸肉糕、烩鱼卷、炒地菜干,还有绿豆粑、泥鳅汤,都是将军喜欢吃的家乡菜。秦基伟和乡亲们一起喝了两罐子米酒,吃了好多美味的豆粑卷,变得对世界上一切都十分满意了。
这时,门外有人唤起将军的小名:“秦伢子回来了?”一位老妈妈拄着拐杖进了屋。秦基伟连忙扶她坐下,问候道:“刘太婆,您老好啊!”老妈妈喊道,“告诉我,我的柱子还在队伍上吗?”“您说什么?!”秦基伟惊诧了。他记得,柱子牺牲在长征路上了。队干部连忙拉了秦基伟一把,低声说:“柱子牺牲后,她就疯了。”“秦伢子,我的柱子还跟你在队伍上吗?”太婆追问道。“太婆,”秦基伟贴在她的耳边回答道,“您的柱子还跟我在一个队伍上。” “替我照看他,他肠肚不好,莫让他沾生瓜枣。”老妈妈叮嘱道。 秦基伟赶紧转过脸去,强忍着泪水。 他推开窗扇,背对众人伫立着。窗外,松林低啸,一阵微凉的秋风吹来,使人精神一振,在朦胧的月光下,秦基伟猛地看到屋后松林边有个背枪的民兵! 队干部连忙解释道:“秦司令,您这次回来没带保卫,眼下乡里也搞‘战斗队’、‘造反队’的,我们要对首长的安全负责!” 秦基伟不由感慨起来,他已是无须保卫,也不必看守的“死老虎”了。
然而,在这里,他依然是个将军…… 夜深了,乡亲们散光了。一位大婶将一个金黄的大柿子塞给秦基伟。他捧着柿子送走了大婶。就在这秋夜的宁静中,将军忽然听到了在记忆中十分久远但又十分耳熟的声音:叮铃,叮铃…… 秦基伟循声走近一棵老檀树,树上吊着的一对铁环正在风中叮铃作响。将军猛地扑到树下,抓住铁环,紧紧贴在自己身上,在那远逝的岁月里,这对铁环曾吊着将军的摇篮,母亲的催眠曲,大别山的风,轻轻摇晃着婴儿……秦基伟坐在树下的条石上,这铁环还在叮铃作响,它要告诉将军什么呢?莫非母亲对儿子有什么嘱咐吗…… 秦基伟是秦罗庄出去当红军的人中唯一的幸存者。
他当年带走的一百多弟兄,都相继倒在异乡的土地上,只有他活着,只有他当上了司令,成了将军。“这是一百个战士换来的将军!”秦罗庄乡亲们一直以他为全村的骄傲。 在故乡这宁静的秋夜里,在老檀树下,秦基伟将军一直坐到三更天,那铁环声、那秋虫鸣叫声,伴着将军苦苦地咀嚼着过去的往事…… 翌日晨,秦基伟突然决定要走了,他的侄子秦钜昌送他上路。
他们来到山坡上,红军将士的墓碑在这里排列着,整齐得跟阅兵方队一样。将军在墓群间走着,突然在杂草丛中,他看到了一株望魂花——叶片上寒露欲滴,花瓣殷红殷红。这鲜血滋润的望魂花哟。秦基伟弯下腰,伸手去触摸花朵,将军滚烫的泪,落在花瓣上,和那露珠溶在一起…… 秦基伟直起腰来,深深地呼吸着乳汁股的雾气,好象要把大地的安宁、山花的芳香、山风的清爽,都吸进胸间。 忽然秦基伟对侄子说:“钜昌,你喜欢山谷里的回声吗?” “喜欢。” 说罢,秦基伟向前跨出两步,昂起头颅,象一只吟风的猛虎: “啊!啊霍!啊霍!”山谷中撞击着将军雄浑的呐喊,一声接一声,如山崩,如海啸,此起彼伏,久久激荡。 秦基伟感到自己的心在颤动。
他离开故乡,但没有去江西,他上了北京,找到徐向前元帅,见面第一句话:“我人还在,心不死,我还要干……”
有些人死了,他却永远活着,他的死重于泰山。他就是秦基伟将军。
如果您喜欢这篇文章,就送梧桐子“”支持吧!
已获得0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