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879年11月1日上午,仆役久久不见嘉定县代理知县刘履芬来到县衙公干,心中不免着急,便急急来到知县大人的寓所,“知县大人,知县大人!”仆役喊了几声,没有回应;见知县卧室的门紧闭,转而敲门,但“叩扃无声”;于是不得不“翘而入”,一进屋内,仆役和府内诸人大惊,只见嘉定县代理知县刘履芬“僵于地,喉骨断裂,血污被膺,右手有短剪,握固未脱。”案桌上的烛光尚未熄灭,一封《洗冤录》端展于案上。顿时,刘宅内哭天喊地,刘履芬72岁的老母亲、侧室平氏、13岁的儿子刘毓盘更是跪倒在地,嚎啕大哭,哭声一浪高过一浪……
53岁的刘履芬是在10月30日夜用剪刀剪断咽喉自杀的。
“知县自杀了!”消息迅速传开,全城百姓震惊!
上任仅104天的代理知县刘履芬为什么要自杀?他究竟有什么冤情?在光绪《嘉定县志》的“职官志”,以刘履芬“博洽仁慈,卒官”一笔带过,扑朔迷离,而真相究竟如何呢?
自己无冤却自杀了
个子不高,长衫白卦的刘履芬,长得一副老实像。他的自杀,其实并没有自己的任何冤情,他只是天真地希望以尸谏这种极端的方式来表明自己的观点。
光绪五年(1879),江南乡试举行,任嘉定知县仅一年的江西宜黄人程其珏被调去担任同考(乡试、会试中协同主考或总裁阅卷之官),知县位置空缺,7月14日,刘履芬来到嘉定担任代理知县。
刘履芬是个办事小心谨慎的读书人。他上任后,辖区内不论案件大小,必定立即亲自勘审,不会稍许延误。但此时,吏治腐败,上下关系盘根错节、错综复杂,刘履芬初来乍到,不知深浅,公干事务经常受到掣肘。面对官绅互相勾结、鱼肉人民的恶行,刘履芬十分忧愤。
程其珏任嘉定知县时的这一年,发生了一起威逼寡妇改嫁致人死亡的案件。由于来到嘉定还不久,程其珏对这里的语言、官场、环境都还不甚了解,对于这起案子罪犯首从的认定,一时作不出决断。也不知道是何原因,狱官没等知县批准,就把案件越级上报了。两江总督沈葆桢看到案子后大怒,认为程知县怠于行政,等于姑息犯罪,便记了程知县三大过。史载,程其珏“居官19年而囊橐萧然。”而在这件案子中,他似乎并无过错。
那么,沈葆桢大人为何会对这样一起普通的民事案件如此重视呢?翻开历史我们知道,从1851年太平天国运动开始,直到1868年捻军失败,大清帝国的江南地区,一直处于剧烈动荡之中,光绪五年,山西、河北、河南大旱,饥民达数十万人,北方人心慌慌,不少人纷纷南逃。清廷急命沈葆桢和江苏巡抚吴元炳截留漕粮一万石,酌情用于赈灾。这些情势的叠加,迫使一大批满汉官员不得不神经高度紧张,面对可能诱发社会动荡的各种因素,能“高压”就“高压”,能扑灭就赶紧扑灭。地方官吏不及时处理案件,问责受到处罚,也就在情理之中。
沈葆桢坚持从重正法,并派干办一人来到嘉定监督执行。干办亦称“干办公事”,由长官委派处置各种事务。干办来到嘉定,狐假虎威、捕风捉影,把与此案稍有关系的人统统抓了起来,并且要把他们全部杀掉。《清稗类钞》狱讼类对这件事的记载是,刘履芬据理力争,“不怿(不服)此干”,“(干)笑侮之”,这里交待得非常清楚,干办向刘履芬露出狡黠的笑容,并威胁他,不听我的,你走着瞧!
干办还在民间找寻了一些线索证据,反映到上级。
逼死了人命,首犯固然该杀,但代理知县刘履芬却不知官场水深,他饱读诗书和儒家经典,不赞成无端滥杀,更不忍心株连无辜百姓。于是,他亲自解送“人犯”前往苏州,向总督沈葆桢及新任臬台陈述案情,请求再给时间弄清楚案情,分清主从罪犯,避免滥杀无辜。沈葆桢脸色很难看,不予理睬。刘履芬长期从事编校出版工作,对官场刑名根本没有社会经验。他本性仁慈,一心爱民,在上司面前受到训斥,只得怏怏而归,返回嘉定后,后悔此事没有考虑周全,伤痛之余,惶恐不已,竟忧郁成病。而此时,县城沸沸扬扬、人心惶惶、不断有上访诬告杀人的案子,需要前去检验,刘履芬的精神受到很大的刺激,常仰天长叹:“我德薄,殃及于百姓。做百姓的父母官,知道百姓有冤枉而不能相救,不如死啊!”
果然,10月30日夜,刘履芬回到卧室,写好了《洗冤录》,趁奴仆熟睡之机,用剪刀剪断咽喉……
户部主事是买来的
刘履芬(1827—1879)字彦清,一字泖生,浙江衢州市江山城内雅儒坊人。幼年随父迁居苏州。刘履芬的曾祖父刘肇起,是太学生;祖父刘光表,是邑庠生;父亲刘佳,是嘉庆十三年(1808)的恩科举人,曾担任过直隶州知州、奉贤、溧水知县。刘佳博学多才,江南乡试时,常常担任同考官,刘佳育有2子,履芬居长,次子观藻。
在这样的诗书之家耳濡目染,刘履芬年少时就勤于读书,酷爱诗词,随父客居苏州后,更是与苏州的儒家子弟交游、切磋文艺,跟从苏州名儒王韫斋先生读书。
但是,刘履芬的科举道路却很坎坷。道光二十六年(1846),20岁的他入国子监为太学士,后以太学士的身份先后2次参加浙江乡试,都名落孙山。咸丰九年(1859)在北京参加京兆试,也未能取得功名。咸丰七年(1857)春,刘履芬留下胞弟在苏州侍奉母亲,自己来到北京。
连续多年的内忧外患,清政府国库空虚,为弥补财政困难,盛行的做法是,接收一些落榜生向朝廷捐纳钱物,授之以爵位官职。按当时的惯例,刘履芬也花钱捐了个户部主事的差事。
主事一职听起来是“主”,实际却是中央政府各部司官阶中最低的一级,主事之后,方可递升为员外郎或郎中。户部虽管财政,但主事一职事务不多,空闲的时候,刘履芬每天闭门读书。这时,正是太平天国农民运动时期。1860至1861年间,李秀成与陈玉成联合行动,攻破清军江南大营,连克常州、丹阳、苏州、无锡,清军将领张国梁落水而死,钦差大臣和春自杀。此后,李、陈救安庆,进军武汉,席卷浙江,兵临上海。原来住在苏州的刘履芬一家逃到孤城上海。
刘履芬得知自己家的情况已是一年后。他十分担忧家人的安危,“业已求鱼缘木,纶饵误施。归鸟投林,巢室已毁。行路迟迟,心之伤矣。”(《与宋泳春书》)他急忙请假南归。咸丰十一年(1861)十月,刘履芬经天津大沽坐船到上海。10月17日,在吴淞舟中所作的《航海与都门友人书》记录了他在海上的遭遇:“五日以后,天容忽变。狂飙地发,叠浪浮云。天水荡谲,晨夜沉晦。前后激搏,或过船头……而又中途驶越,儿至闽峤。舵师惊讶,折返吴淞。奇险之情,匪手可状。”他在海上遇到风暴,船被吹到闽浙交界的海面,然后再返棹北上,经历了难以名状的艰险,才到达上海。在上海黄浦港,刘履芬终于与家人团圆,而他的弟弟观藻已于咸丰十年(1860)避难峡石(海宁)时病逝。刘履芬一家暂时住在上海,他写过一首《旅窗怀旧诗》:
解组归来裘已高,
经书犹自课儿曹。
成名两宇蹉跎甚,
愧说如今是凤毛。
这时的上海,局势依然紧张,太平军随时都有可能攻入。浙江江山老家已被太平军占领,刘履芬不得不带家眷离开上海,进入局势较为缓和的皖北,后来又在袁浦(杭州市区西南,东邻萧山,南邻富阳)安家。
依靠父亲关系“裙带”
颠沛流离的日子中,刘履芬的女儿刘玲夭亡,继室戴杏枝病故。不久,漕河总督吴勤惠督师袁浦镇压另一支农民起义军--捻军。吴勤惠是刘履芬之父刘佳于道光十五年(1855)任同考官时中举的,算是刘佳的门生弟子,有了这层关系,吴勤惠把刘履芬聘进他的幕府。在幕府,刘履芬参与谋划,筹集粮饷,干得卖力。捻军平定后,他积有“军功”,被封为直隶同知,等待补缺,他的祖父、父亲也因此得授朝议大丈的恩荣。于是,他又重新把家安到了苏州。同治七年(1868)起,刘履芬担任江苏官书局提调。
清末,全国比较著名的书局有金陵、江苏、浙江、广雅书局。江苏官书局设在苏州,光绪年间达到鼎盛,其刻书时间之长、出版图书品种之多,堪称全国各大官办书局之冠。
提调也是一个闲职,分校、总校,各有专责,提调不过协调协调、袖手端坐的一个摆设而已。但刘履芬却不乐空闲,常亲自参与书稿校对等具体事项,因为,书,是他的最爱。史载,在苏州,他结交的藏书家有莫友芝、俞樾、唐翰题、高心夔、雷浚、王颂蔚等,他们互通有无,相互借抄,充实了藏书。凡是四库图籍、名山金石,他一定要洞究其源流。他精通古籍的版本,传说,只要书商送来一书,他能立即指出这是某年某家的刻本。他还善于校勘评注,“旁行斜上,朱墨烂然。”他尤其嗜好抄书,特别是抄订古书秘本,而且一定用正楷字抄写。一次,友人傅怀祖来看他,房间里寂然无声,拉开门帘,只见他弯着腰背在看书,鼻子几乎碰到书本,客人进来了都不知道。客人用手拍他的背,他才猛然惊起。
书生不知官场险恶
说到底,刘履芬不过是一介书生。叶昌炽评价他“未闻脉望餐烟火,岂有爰居飨鼓钟。君本清才难作吏,可怜横死到黄龚。”
他虽然天资慧聪,却不懂官场之险恶、之倾轧、之荒唐。在仕途上,除了靠父亲的关系裙带,他显得十分“无能”和失败。后来,他当上了官,因为不善于“经营”,生活清贫。他自己也明白,自己不是个当官的料,在诗中,曾表达归家的想法。
吾无应物才,涉世诚大难。
静默欲养心,触事多忧患。
读书不致用,焉贵抢丛残。
愧此编氓徒,力食供晨餐。
贫贱未为辱,亲密未知欢。
刘履芬嗜书如命,他爱抄书、藏书、刻书,若遇善本,必倾囊购得,若不能得者,必手自抄录。他的藏书处曰“莎厅”,所收藏书必印有“江山刘履芬彦清氏考藏”,或“江山刘履芬彦清手收得”、“江山刘履芬校定书籍”、“履芬眼福”、“江山刘履芬观”、“彦清缮本”、“刘履芬字彦清印”、“泖生手校”、“在官写书”、“江山文字”、“彦清珍秘”、“彦清副置”等。有人形容他屋子的状况是“充箧溢架,耳目所际,身所周旋皆书。”
刘履芬是书生,也是学者,他留下了不少作品。如,他批注过《三国》,著有《古红梅阁集》、《鸥梦词》。他熟悉各种词牌,他写的词多用典故,并很讲究格律、讲求音韵美。其中《鸥梦词》七十四首被选入《清名家词》。
刘履芬死了,嘉定知县再度空缺,当月,受过处分的原知县程其珏闪电般回任嘉定知县,直至光绪八年(1882)七月,历时4年。
刘履芬死后不久,两江总督沈葆桢入朝进见帝王,吴元炳代理两江总督。吴元炳听说过刘履芬为雪民冤而自杀的事迹,从厚殓恤。
刘履芬之子刘毓盘(1869--1928),字子庚,当年仅13岁。后来,先后与朱自清、俞平伯、陈望道等在浙江第一师范任教。辛亥革命后,又在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大学等教授词学。1930年其学生查猛济、曹聚仁根据他讲学手稿合校付梓成《词史》。该书与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黄季刚的《文心雕龙札记》、刘师培的《中国古文学史》,一并成为上世纪二十年代研究中国古典文学史4部权威性著作。
刘毓盘一生专心治学,生活俭朴,不善理财,1927年病逝于北京大学。友人为其整理书籍,发现书内夹有散乱的陈年银票,数以万计,用于处理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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