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酒着眼,审视苏舜钦的一生,虽难免有所偏颇,也不失为一个有益于后人反省借鉴的角度。
中国文人从来与酒有不尽的渊源。酒是文人才子艺术灵感的推进剂,放浪形骸的护身符,寄生桃源的好伙伴,慰籍心灵的安魂曲。文人才子则赋予酒以生命力和艺术性,让酒成为一种文化而生生不息。自古以来,文人雅士、迁客骚人好饮者甚众,李白狂放,阮籍不羁,陶潜隐逸,曹操骄横,无一不与酒相伴相依。但真正因酒壮名、因酒失意、酒伴一生的却并不很多,北宋名士苏舜钦可算其中之一。
得之于酒
苏舜钦,字子美,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重要成员,时人常将他与欧阳修放在一起,并称“欧苏”;或与宋诗“开山祖师”梅尧臣比肩并列,合称“苏梅”。《宋史》说他“时发愤懑于歌诗,其体豪放,往往惊人”。但对其诗文不以为然的也大有人在,宋祁就曾说“石延年、苏舜钦、梅尧臣皆自谓好为诗,不能自名矣”(《宋景文公笔记》)。清人朱庭珍认为“苏子美矫以疏纵,梅宛陵矫以枯淡,然未餍人望也。”(《筱园诗话》)虽然后人对苏舜钦的诗文成就见仁见智、莫衷一是,但在饮酒一事上,似乎没有什么争论,即便到现在,关于酒文化的书籍也少有不提苏舜钦的。
苏舜钦性格刚强豪迈,喜好饮酒,且酒量十分了得,经常“放歌金马居常醉”(刘敞《同邻几伯镇观祕阁壁上苏子美草书》)多少有些李白的神韵。梅尧臣说“吾友苏子美,有酒对自倾”(梅尧臣《咏苏子美庭中千叶菊树子》)。司马光说他“潦倒黄冠无足论,白头嗜酒住荒村。狂名偶为留诗著,陈迹仍因好事存。”(司马光《传家集》卷十)。酒喝好了之后,苏舜钦不但诗写得好,字也写得不错。“壁间数字龙蛇动,神物通神亦恐飞”(刘敞《同邻几伯镇观祕阁壁上苏子美草书》)“又善书,酣醉落笔,人竞收以为宝。”(曾巩《苏舜钦小传》)。
如果说孟浩然“把酒话桑麻”充满了田园志趣,那么以书佐饮,把文章当作下酒菜,则充分体现了温文尔雅。作为苏公祖籍地的同乡,我不敢说苏舜钦开了用书籍当下酒菜的先河,至少是他把“以书佐饮”演绎成了中国文坛一个很有影响的典故,迁客骚人竞相模仿,对后世产生了不小的影响。譬如南宋陆游,“犬吠船丁归,小市得美蔬。欢言酌请醥,侑以案上书。虽云泊江渚,何异归林庐。”(陆游《雁翅峡口小酌》)醥者,清酒也。清代文人屈大均提出和酒读《离骚》,“一叶《离骚》酒一樽,滩声空助故臣哀”(屈大均《吊雪庵和尚》)。晚清礼部侍郎宝廷说自己“《离骚》少所喜,年来久未温,姑作下酒物,绝胜肴馔陈。愈读饮愈豪,酒尽杯空存。”,还惹得一些人说他东施效颦、攀附风雅。现代文人中也有乐此不疲的之人,汪曾琪回忆闻一多讲《楚辞》的开场白就是:“痛饮酒,熟读离骚,乃可为名士。”(汪曾琪《闻一多先生上课》),丰子恺先生在《山高月小》一文中说:“我觉得世间最好的酒肴,莫如诗句。”
可以说,“汉书下酒”是苏舜钦留给酒的美谈,也是酒“包装”他的佳话,其影响力远远超过他的诗文。
失之于酒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锅之所伏。同样是美酒,也给苏舜钦带来过灾难。
北宋前期,按京师惯例,各有司衙门在春秋两季都要举办迎神赛会,实质上以祭祀为名,组织一次集体聚餐联欢。庆历四年(1044年)三月,经范仲淹推荐,苏舜钦当上集贤校理,进了进奏院。进奏院是一个文书中转机构,将朝廷各部门的文件转发给地方政府,又将地方的文书分送给朝廷各部门,相当于现在的文电收发室。进奏院的日常工作就是转抄、拆封文件,每天都有一大堆封纸报废。十月,苏舜钦所在的进奏院也按例举办祭祠苍颉的赛神活动,他与右班殿值刘巽商议,把进奏院拆百官奏章的废纸卖掉充作经费,另外参加人员每人再出钱十千予以资助。祭神之后,他们邀约一批情趣相投的朋友诗酒唱和,纵情狂欢,饮到酒酣耳之际,还召来歌妓唱曲助兴。祭神活动或聚餐活动最后完完全全变成酒绿灯红、花天酒地了。期间,同僚王益柔,凭着一股酒劲,当场创作了《傲歌》一首,痛快淋漓地抒发了文人墨士恣意豪放之情。
九月秋爽天气清,祠罢群仙饮自娱。
三江斟来成小瓯,四海无过一满壶。
座中豪饮谁最多,惟有益柔如酒徒。
三江四海仅一快,且挹天河酌尔吾。
漫道最后无歇处,玉山倾倒难相助。
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
殊不知正是这次以饮酒作乐为主题的赛会,竟成了苏舜钦人生的重大拐点。
事前太子舍人李定很想出席这次聚会,一身才华的苏舜钦鄙视其人,便断然拒绝,还讽刺他是因父荫得官,像上不了正席的“蒸馍饼夹”。
当然,明眼人都知道,这件事表面上是惩罚违法乱纪者,实质上这一干人不过是要借机打击当权的改革派,因为改革触及到了既得利益集团的官运财路。醉翁之意不在酒,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除去苏舜钦,即可动摇杜衍、范仲淹、富弼,直至废除庆历新政。欧阳修就曾指出“其击而去之者,意不在子美也。”(欧阳修《苏子美文集序》)历史后来也证明了这一点,庆历五年(1045年)正月,参知政事范仲淹罢知汾州,平章事枢密史杜衍罢为尚书右丞知兖州,成了中国历史上有名的百日宰相。
酒伴余生
“废纸惹祸”后,苏舜钦落职闲居,庆历五年(1045年)四月,在苏州购得一废旧园舍,并筑“沧浪亭”供自己游玩。刚开始生活还比较闲适,有一种独善己身、怡然自得的潇洒。
东出蟠门刮眼明,萧萧疏雨更阴晴。
绿杨白鹭俱自得,近水远山皆有情。
万物盛衰天意在,一身羁苦俗人轻。
无穷好景无缘住,旅棹区区暮亦行。
——苏舜钦《过苏州》
年华冉冉催人老,风物萧萧又变秋。
家在凤皇城阙下,江山何事苦相留。
——苏舜钦《秋怀》
当然这份潇洒,仍然离不开酒,像是自我麻醉,像是幡然醒悟,或许二者兼而有之。
独绕虚亭步石矼,静中情味世无双。
山蝉带响穿疏户,野蔓盘青入破窗。
二子逢时犹死饿,三闾遭逐便沉江。
我今饱食高眠外,唯恨醇醪不满缸。
——苏舜钦《沧浪静吟》
山气复清淮,亭临乱石开。
旅愁无处避,春色为谁来。
酒赖啼莺送,歌随去雁哀。
相携聊一醉,休使壮心摧。
——苏舜钦《淮亭小饮》
花枝低欹草生迷,不可骑入步是宜。
时时携酒只独往,醉倒唯有春风知。
——苏舜钦《独步沧浪亭》
借酒消愁、寓情于酒、酒注诗情,生活自有一番风味。苏舜钦自己写得轻松也许不算什么,后人杨杰《沧浪亭》曰:沧浪之歌因屈平,子美为立沧浪亭。亭中学士逐日醉,泽畔大夫千古醒。醉醒今古彼自异,苏诗不愧离骚经。也算是个旁证。
然而,对于年少就“有慷慨大志”的苏舜钦来说,生活虽然自由自在,毕竟内心是痛苦和孤寂的,更何况“沧浪独步亦无胔,聊上危台四望中。秋色入林红黯淡,日光穿竹翠玲珑。酒徒飘落风前燕,诗社凋零霜后桐。君又暂来还径往,醉吟谁复伴衰翁?”(苏舜钦《沧浪亭怀贯之》)。30多岁就郁郁不得志,闲适终究难以排泄个人失意的苦闷。毕竟立德立言立功是中国士大夫的人生理想,即使每个人都向往、追求潇洒自由的生活,而所谓潇洒,也是建立在有所作为、有所建树,实现人生价值,为社会做出过贡献的基础上。整日碌碌无为、醉生梦死的人,只能是浑浑噩噩、糊里糊涂地延续生命,顶多算是一种“苟活”,一种行尸走肉般的“苟活”,绝对谈不上潇洒的。像苏舜钦这样“志节高尚、才气非凡、名重天下”的干部子弟,岂会甘心就此消逝在茫茫人海之中。可以料想,苏舜钦在苏州的生活,远没有他在《沧浪亭记》中写的那么洒脱。“予既废而获斯境,安于冲旷,不与众驱,因之复能乎内外失得之原,沃然有得,笑闵万古。”事实上,在这份潇洒的背后却是十分的不甘和万分的无奈,是举杯消愁愁更愁的酸楚与哀怨。苏舜钦在《对酒》一诗中写道:
丈夫少也不富贵,胡颜奔走乎尘世。
予年已壮志未行,案上敦敦考文字。
有时愁思不可掇,峥嵘腹中失和气。
侍官得来太行颠,太行美酒青如天。
长歌忽发进泪落,一饮一斗心浩然。
嗟乎吾道不如酒,平褫哀乐如摧朽。
读书百车人不知,地下刘伶吾与归。
郁闷与不满溢于言表。闲居三年之后,苏舜钦不堪寂寥,于庆历八年上书鸣冤。
潇洒太湖岸,淡伫洞庭山。鱼龙隐处,烟雾深锁渺弥间。方念陶朱张翰,忽有扁舟急桨,撇浪载鲈还。落日暴风雨,归路绕汀湾。
丈夫志,当景盛,耻疏闲。壮年何事憔悴,华发改朱颜。拟借寒潭垂钓,又恐鸥鸟相猜,不肯傍青纶。刺棹穿芦荻,无语看波澜。
——苏舜钦《水调歌头》
大丈夫是耻于闲暇无事、虚度光阴的。深受范仲淹影响和提携的苏舜钦,自然懂得“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士子之道,自然染习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济世精神。经过努力,朝廷为他平反昭雪,复职为湖州长史。但非常可惜的是,还没去上任,庆历八年(1048年),长期抑闷不平的一代名士因病逝世,最终画上了一个悲剧性的句号。一个才华横溢的七尺男儿,当他病入膏肓,面对美酒美盏,是喜是悲,是爱是怨,恐怕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了。
不难想象,对赛神蒙冤之事,苏舜钦一定认为是一场政治斗争,自己是“忽因谗口出储胥”(苏舜钦《西轩垂钓偶作》)。的确,他充当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但若其无嗜酒之习性,或许不会为凑酒钱而变卖废纸,或许不会因尽兴而忘形,至少不会留给人以口实。欧阳修在《苏氏文集序》中叹道:“嗟吾子美,以一酒食之过,至废为民而流落以死。……虽与子美同时饮酒得罪之人,多一时之豪俊,亦被收采,进显于朝廷。而子美独不幸死矣,岂非其命也?悲夫!”
仔细想想,苏舜钦嗜酒应该算是遗传,其祖父苏易简就十分好酒,宋太宗还曾亲自草书《诫酒》、《劝酒》二章赐他,让他跪在自家母亲面前朗读以自警。苏易简三十九岁因酒致病而亡,据说宋太宗十分惋惜:“易简果以酒死,可惜也。”其父苏耆是否嗜酒没有史料记载,但其书法“出入钟、王、怀素而自适天然之趣。”草书写得那么好,很难不饮酒的,否则行走龙蛇便无生机,吞云吐雾则乏灵光。轮到苏舜钦自己,一生喝酒无数,竟有两次记入了官书稗史,为其父辈和一般嗜酒文人所不及。
两场关键性的酒,一正一反,一得一失。其诗文书法以酒助名,而功名利禄也因酒相误,可谓福祸尽在其中,成败皆缘于酒。千百年之后,有为他赛神蒙冤而鸣不平的,也有说他“挪用公款灯红酒绿”而自取其辱的,公说婆说,见仁见智,难分伯仲。所幸的是,仍有不少人知道“汉书下酒”的美妙故事,至少昆曲《桃花扇》中,柳敬亭有句道白:“你不晓得,古人以读《汉书》下酒,这舌头会说《汉书》,岂非下酒之物。”(孔尚任《桃花扇?余韵》)该戏每排练、上演、播出一回,就能多引起人们一次美好的联想。
抚今思古,酒本无是非,分寸在各人。成性乎,败兴乎,推杯把盏、觥筹交错全在自己拿捏,是穿肠毒药还是琼浆玉液,到底因人而异、因时而论。物终归是物,人却是万物之灵长。想当初,苏舜钦取《楚辞?渔父》中“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之意,筑“沧浪亭”,自号“沧浪翁”。套用这个意思,我想说,人于酒而言,也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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