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词人——苏舜钦

家乡区县: 四川省中江县

庆历四年,九月的北方秋高气爽,丝毫感觉不到前一阵子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紧张气象。这一年,大宋政坛波澜不断,丢了到手的枢密使一职的夏竦心有不甘,指使人篡改了国子监直讲石介给范仲淹、富弼的一封信,将“行伊、周之事”改为“行伊、霍之事”,一字之差,意思大不相同。然后再让人大造舆论,一时间,京城中传言不断。到了六月间,参知政事范仲淹先沉不住气了,他知道这是冲自己来的,便主动要求外放,任了陕西河东宣抚使;八月,枢密副使富弼也出为河北宣抚使。虽然改革派的杜衍顶替了晏殊的首相之职,但“庆历新政”的两员干将却都被外放,他一人势单力孤,再加上改革派与台谏的关系搞得很僵,“党人”的活动陷入了低潮。

秋天到了,东京汴梁一派吉瑞祥和的景象,政坛的血雨腥风好像早已过去。京师官署里的大小官员们大多都在忙着准备秋季“赛神会”,各大酒楼妓馆热闹非凡,顾客盈门,酒宴歌舞早就预订的满满当当。这一切,都让身为“进奏院提举”的苏舜钦感到很正常,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将在此时发生一个重大的变化。

时运这东西最是让人猜不透,好运要是来了,就算是你关着门,它也能从门缝里钻进去。同样,霉运来了,你也挡不住。前些年,苏舜钦的生活眼瞅着是越来越好,娶了杜衍的千金为妻,琴瑟相谐,引得官宦子弟无数艳羡;范仲淹、富弼等一班哥们仕途顺畅,纷纷封官拜相,皇恩隆厚,这大宋江山眼见得注定要在他们的手上执掌几年。“少慷慨有大志,状貌怪伟”的苏舜钦心里头难免生出些许“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慷慨与浪漫来。

北宋出过两家苏姓的名人。一家是祖籍眉州眉山的苏洵、苏轼、苏辙父子三人,另一家是祖籍梓州铜山的苏易简、苏耆、苏舜元、苏舜钦祖孙三代。苏轼的才华,苏舜钦自然只能望其向背,但苏舜钦的家世门第,苏轼可是比不了的。贵为参知政事苏易简之孙,苏舜钦的政治起点比一般人要高。当然,苏家对他的期望也高,盼望着他能光耀门楣,传名于世,所以就给他起了个“子美”的表字,指明了要他直追诗圣,超越前贤。在那些青春的岁月里,年少的苏子美没有像那些主流的高干子弟一样,在父兄的羽翼庇护下,胡作非为,整日里忙着寻花问柳、斗鸡、赛马、蹴鞫,在繁华的东京虚掷自已的年华。苏子美满脑子充盈的、思考着的只有一件事情------文学。

历史惊奇的相似,文学也大致相同。那个时候根现在一样,世面上流行的所谓“文学”,所谓“作家”,所谓“最新力作”十之八九都是些文学渣滓,矫情、空洞、浮华、讲求对偶、追求华丽。苏子美的密切战友穆修概括当时的文风说:“今世士子习尚浅近,非章句声偶之辞不置耳目,浮轨滥辙,相迹而奔”。文风如此,怎能不让志存高远、风华正茂的苏子美担忧呢?

这样的上疏绝对是古代忠臣上疏的规范文本,不管是柳宗元、欧阳修、苏舜钦还是某位贤良方正的“忠臣”,上奏的疏谏都是这一种味道,用鬼神规劝皇帝,借易礼匡正人心,只可惜英明的皇上多数听不进去的。

苏子美的确是位不甘平庸的英雄,做了荥阳县尉的他不屑微官,封其厅而去,亲下科场,于景佑二年进士及第,拿到了一张响当当的文凭,授光禄寺主簿,知毫州蒙城县。苏子美上任之初就大张旗鼓开展了“打黑除恶”的专项整治活动,“窜一巨豪,杖杀一黠吏”,使全县的精神面貌为之一振、社会治安大大改观。但是,命运此时却不容他大施拳脚,父亲病故,上任方两月的苏子美带着即将临盆的妻子郑氏奔赴长安。到达之日,郑氏分娩,七日后因路途劳累、途中骑马坠地数次而不幸亡故。三年,苏舜钦按照儒家制定的孝子规范为父亲守孝三年,历代文人能做到这一点的曲指可数。三年中,苏氏门庭日渐冷落,苏二公子虽为当时名士,却不是真个的贵公子,日子过得还是蛮艰辛的。三年一过,到了宝元年间,苏舜钦改知垣城县,不久迁大理评事、直集贤院,从地方杀回了中央,奔赴了新的历程。

回到了京城,天地自然宽广。苏舜钦也当上了“进奏院提举”。“进奏院”是各州路驻京的办事处,置有进奏官,负责章奏、诏令的投递承传,由朝官监领,苏舜钦就是这个总管各地驻京办事处的监领。

苏舜钦也不闲着,一方面经常上疏规劝皇帝,另一方面仍经营巩固着自己的文学小圈子,他的名气与日俱增。苏舜钦的诗豪放大气,草书俊快洒脱,人多赞其“诗书双绝”。苏舜钦对这样的赞誉还不是很满意,叹曰:“平生作诗,被人作梅尧臣,写字被人比周越,良可笑也。”又说“吾不幸写字为人比周越,作诗为人比梅尧臣,此又可哭!”一番不太服气的样子。

正值佳节,苏舜钦闲来无事,心想这“赛神会”按惯例是年年搞,年年都是和同僚们吃吃喝喝,也没个新花样,不如把自己文学沙龙里的一帮哥们找来,用自己单位卖废报纸、旧文件的钱开个文化主题酒会,再寻几个歌伎来助兴,岂不美哉?就这么着了!苏舜钦圈了个名单,让下人派发请帖,又从自己兜里拿出十两银子,一并充做酒会的费用。消息传开,成为本月京城中第一件风流雅事。某日,太子中书舍人李定派人打了个招呼,表示也想参加。苏舜钦回答道:“乐中既无筝琶筚笛,座上安有国舍虞比”。“国舍虞比”说国子监博士、太子中舍、虞部、比部员外这些职官,进一层的意思是说我们这酒会一没歌舞表演,二没有像您这样的高级别的国家干部参加,都是些搞纯文学的朋友。对不起,您呀,哪儿凉快哪儿去吧!

待到当日,酒会盛况空前。工部员外郎、直龙图阁兼天章阁侍讲、史馆检讨王洙,太常博士、集贤校理于约,殿中丞、集贤院校理江休复,太常博士周延隽,殿中丞周延让,殿中丞、集贤院校理王益柔,太常丞、集贤院校理章岷,著作郎、直集贤院、同修起居注吕溱,校书郎、馆阁校勘宋敏求,将作监丞徐绶等一批京城名士都应邀参加酒会。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苏舜钦的一班同事都退了场,只留下一帮文人们,苏子美让早预备下的两名军中伎女上来歌舞助兴,大家吟风弄月,彻夜狂欢。

那李定可不是个省油的主,听得自己没得到邀请,顿时感觉大丢脸子,派人打听来当日酒会上的形形状状,再添油加醋,大肆渲染。几天功夫,京城中到处都是有关这次酒会如何不堪的种种传闻。

听到这类消息,有的人只是当做一件风流趣谈,过耳便忘,有的人可就留了心,琢磨上了。这位有心人叫做王拱辰。王拱辰,天圣八年状元出身,当时的御史中丞,相当于最高人民检察院检察长。此人不仅来头挺大,对中国文学的贡献也不小,他的孙女生下了宋代最伟大的女词人------李清照。本来,王拱辰跟范、富一班党人关系不错,可那些年轻的改革家不注意搞团结,在文字上经常刺激他,时间久了,把自己阵营跟御史台官的关系搞成了水火不容。眼下,范富二人远离京城,你苏舜钦一是范仲淹的铁把,二是杜衍的女婿,不拿你开刀拿哪个开刀?

王拱辰闻风而动,授意御史刘元瑜、鱼周询弹奏苏子美。二人一番琢磨,打听到前参知政事王曙之子,殿中丞、集贤院校理王益柔在酒会上作过两句诗,“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主”。二人大喜,开始罗织罪状,说苏子美利公款大吃大喝,宴请宾朋,挟妓作乐;与会者多是国家公务员却公然与妓女杂坐、调笑,有辱斯文;有人甚至守丧未满,最严重的是有人竟然口出狂言,诽谤周孔,其罪大焉!

参奏交上来,王拱辰竭力陈言,仁宗皇帝一拍脑瓜,就让开封府去审理吧!夜幕下的东京城,满大街上跑的都是传旨的宦官和举着火把到处抓捕的兵丁,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十一月,朝廷正举行郊祀大礼,照例事后会有大赦,王拱辰暗中使坏,抢在大赦前几日定案,苏舜钦的罪名是“监守自盗”,朝廷将他削籍为民。

可怜苏舜钦“监守自盗”的居然是一笔卖废纸的钱!

苏舜钦的好友梅尧臣作诗说:“客有十人至,共食一鼎珍。一客不得食,覆鼎伤众宾。”“鼎”者暗指李定。仕人多为苏子美报不平,到是王拱辰得偿所愿,他得意地说:“吾一举网,尽矣!”

苏舜钦有苦说不出,他给欧阳修写了封信,大吐苦水。信中先是说“舜钦不晓世病,蹈此祸机”;又细述了众人遭受的苦难“斥逐奔鼠,衔愤沥血,无人哀矜,名辱身冤,为仇者所快”;最后说到自己“年将四十矣,齿摇发苍,才为大理评事。廪禄所入,不足充衣食,性复不能与凶邪之人相就近。今得脱去仕籍,非不幸也”,“但以遭以构陷,累及他人,故愤懑之气,不能自平,时复嵘屹于胸,一夕三起,茫然天地间,无所赴愬”。欧阳文忠公读罢信后大书:“子美可哀,吾恨不能为之言”!

“前竹后水,水之阳又竹,无穷极。澄川翠干,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尤与风月为相宜。予时榜小舟,幅巾以往,至则洒然忘其归。觞而浩歌,踞而仰啸,野老不至,鱼鸟共乐。形骸既适则神不烦,观听无邪则道以明;返思向之汩汩荣辱之场,日与锱铢利害相磨戛,隔此真趣,不亦鄙哉!”

别看这篇《沧浪亭记》美伦美奂,其实苏子美的内心还是十分痛苦的。就在这里,他填了一首《水调歌头.沧浪亭》

潇洒太湖岸,淡伫洞庭山。鱼龙隐处,烟雾深锁渺瀰 间。方念陶朱张翰,忽有扁舟急桨,撇浪载鲈还。落日暴风雨,归路绕汀湾。 丈夫志,当景盛,耻疏闲。壮年何事憔悴,华发改朱颜。拟借寒潭垂钓,又恐鸥鸟相猜,不肯傍青纶。刺棹穿芦荻,无语看波澜。

《全宋词》收子美词只此一篇。放眼北宋,少有出此伟丈夫之语者,诚如清人徐惇复所言“不可以区区文人才子目之矣!”。苏子美正值盛年,遭此大厄,心中自然百感交集。“丈夫志,当景盛,耻疏闲。壮年何事憔悴,华发改朱颜”说得便子美当时心情、形状。“拟借寒潭垂钓,又恐鸥鸟相猜,不肯傍青纶”,这一句有来历,讲得是子美欲访丹阳,潘师旦使人拒之一事。英雄落难,却也不乏知音,尹洙得此词后,也做了一首《水调歌头》相和,用来宽慰苏子美。

万顷太湖上,朝暮浸寒光。吴王去后,台榭千古锁悲凉。谁信蓬山仙子,天与经纶才器,等闲厌名缰。敛翼下霄汉,雅意在沧浪。 晚秋里,烟寂静,雨微凉。危亭好景,佳树修竹绕回塘。不用移舟酌酒,自有青山淥水,掩映似潇湘。莫问平生意,别有好思量。

二人词作,皆有真情趣,非乡愿者可以道来!

庆历七年,苏子美访湖州,得到湖州大守唐询厚待。湖州有一老僧名居简,善相人。为了给苏子美解忧,唐询请居简给子美相上一面,看看子美前程如何。居简请苏子美来自己的寺院,好茶好饭招待一番。待到晚上,苏子美酣睡,居简悄悄登其床榻,凝神听子美声息。子美惊醒,居简却不搭话,拉过来手臂看看,又切了切脉。半晌,冒出一句当地土语:“来得也曷”。“来得也曷”翻译成普通话就是“来得也快!!”居简说完掉头走开,再不多言。天亮后,唐询来问,居简也是这四个字作答,唐苏二人都是摸不着头脑。苏子美临行时,又来问居简“来得也曷”是何意。居简从容答道:若得一州县官,肯起否?苏子美顿时不悦,心想自己当年好歹当年也是个京官,虽说虎落平阳,但怎么也不能就做个知州知县吧!掉头就走,连句“谢谢了噢”也没说。

过得一年,朝廷开恩,开复苏舜钦官职,子美兴冲冲跑去接旨,当听到“苏舜钦为湖州别驾”一句时,他顿时惊呆了!

庆历八年十一月,死活不去赴任的苏舜钦又病又气,死在了苏州。也许他在临死时还在琢磨,“那老和尚咋就这么准呢?”

江文英(2015-04-12)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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