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属动物,脊椎动物,但又与它们迥然不同,需特别标明,比如中科院便有了个研究所,叫做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人和动物的不同究竟有哪些呢?也许千千万万,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人是有知性的,会思考自己的前生,远古,从哪儿来,是什么样子,干了些什么,为什么,怎么干了,此后就怎么演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有些什么得意骄傲的壮举和刻骨铭心的后怕,沿着这条轨迹,人类又将走向何处?——这便是预测后世了。这是谱写人类社会、思想发展史,哲学、美学发展史和其它种种社会科学发展史的华丽开篇,揭秘人类置身其中的天体地球、地质地貌、土壤山水、气候气象、植物动物……衍生演变的入门钥匙。
诸如此类,谁想了解,就请打开全球定位导航仪,搜索确认好这几个关键词:中国,陕西,商洛,洛南……
(一)古人类的呼唤
2011年9月24日,欧洲核子研究中心公布了一份研究结果,发现有一种叫做中微子的物质,能以比光速快的速度,运行和穿越空间。这个研究结果随着新闻电波传向全球,迅即引起轰动。假如它真实可靠,那我们就可以让中微子去追赶古人的光影了,他们的身姿正在以光的速度散逸于宇宙。中微子追上了,它把古人的影像传给我们了,我们便像看电影电视似的,清晰鲜明地见到了古人的模样,古人的饮食、起居、生产、生活……我们孩童时读科幻小说憧憬的梦想就将成为现实,整个物理科学和它所揭示的自然规律都要被颠覆。
可惜,这个研究结果甫一公布,就引起了物理科学界的强烈质疑;而且即使真如所言,我们距离让中微子追赶捕捉古人的影像并显示出来,还极其遥远。
既然现代高科技眼下做不到,那我们还是脚踏实地,回到现实中来吧,看看怎么才能追寻到我们的古人。不要说他们已经消逝,大雁飞过天空还留有声儿,何况古人与现世的我们曾经生活在同一个星球,同一块土地上。他们总有蛛丝马迹可供我们搜寻:身躯的遗骸,使用过的器物,活动时的足迹……
但那是在数十万年前啊,沧海——桑田,桑田——沧海,已不知经历了几度。地壳开裂了板块,碰撞挤兑。火山迸发。泥石流肆虐。还有漫长而严寒的冰期,风霜雨雪的浸剥,土壤的挤压与其中酸与碱的腐蚀,各种微生物细菌的啃噬,等等。古人类的遗迹被破坏糟践得所剩无几了,放眼五大洲四大洋,幸存下来的屈指可数。
是上天特别的厚爱和恩赐吗?在洛南这块秦岭腹地的小小盆地里,却集聚了已发现的古人类旧石器时代遗址300多处,沿南洛河的发源地洛源镇顺流而下,直至出县境的灵口古镇,遗址的密度和遗物的丰富,不能说在国内外绝无仅有,也可以豪言鲜有可比者。这300多处遗址,跨越了距今80万年至5万年的漫长历史,呈梯队连续记录了距今80万至60万年、40万至30万年、20万至5万年的三期古人类活动。它们既有洞穴类型的居住生活遗址,也有旷野类型的露天生产活动场所遗址;既有分散的点,也有点点毗邻、相互守望的群;既有攀爬于山岭溪流上下的线路,也有奔走在黄土梁塬沟壑内外的层面,以考古学的视角看,高地、阶地、台地、坡地,各种地貌俱备。
最叫当代人眼目发亮的,是遗物中的骨骼化石,因为它们可以换钱,药名“龙骨”。——那可是龙的骨啊,中国的诸多古典药籍相信它几乎可以包治百病,诸如惊痫癫狂,怔忡健忘,失眠多梦,自汗盗汗,遗精淋浊,吐衄便血,崩漏带下,泻痢脱肛,溃疡久不收口……还言之凿凿地以它的色泽分等,色青白者善,五色者上,白色者中,黑色者次,黄色者尚可;又分雌雄,骨细文广者雌,骨粗文狭者雄。在上世纪中期,县药材公司和当地医疗站收购药材的价目表上,每500克“龙牙”为1.80元。龙牙是龙骨的一种,呈牙齿状。据当地村民回忆,相比于龙牙,那些大型骨骼状的龙骨,一斤可卖几毛钱或几分钱。此讯一出,便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了,男女老少统统出动,上山钻洞,昼夜不舍地挖啊挖……数年的混乱一直持续到花石浪龙牙洞遗址的山土崩塌,淹没到一个小伙子的胸口,差点要了他的命;同时县药材公司和乡村医疗站因龙骨太多,也停止了收购。但巨大的破坏已无可挽回,仅龙牙洞遗址下的东河村,据村民们回忆,挖掘出来的龙骨就以吨计。
与龙骨的命运迥然不同,古人类遗存的各种石制器物,则在修房建屋、耕种农田、兴修水利和大型基建工程时被暴尸地表,抛掷在荒郊野外,有的石器甚至被当作划分地块和宅基地的界碑——好阔气的奢侈啊!
(二)山外来了一个人
洛南人所谓的山外,通常是指和自己隔了座秦岭的关中平原中东部一带。早年淳朴而谦卑的洛南人,曾经畏怯地给那些山外人编了段顺口溜,提醒自己:“刁蒲城,野渭南,不讲理的大荔县。”这个人的祖籍便是“不讲理的大荔县”。
在说他之前,得先说说早于他从山外来到洛南的另外几个人。
薛祥煦,女,西北大学地质专业教授。1987年,她报道了1977年她在洛南地质调查时的收获,从花石浪龙牙洞中采集到的一些哺乳动物化石,从村民手里收集到的早期古人类和大熊猫等动物的牙齿化石,推测命名那个早期古人类为“洛南猿人”。
王宜涛,西安半坡博物馆研究员。1981年,他公布了在南洛河北部支流西峪河的河口鸡眼窑洞穴中发现的属于华北“大石片砍砸器——三棱尖状器”的工业类型石制品。虽然这个报道随后引起了质疑,可能有误,但他在洛南调查新石器遗址并进行试掘的工作,却具有开拓性的意义。那些主要由他试掘出的石器,曾经静静地躺在县文化馆1980年代以前的库房角落,蒙了厚厚的一层灰尘。有好事者捡起察看,保管员会慌忙提醒:别动!那是古人类的石制品,文物。部分洛南人自此得以撩开罩在它们身上的神秘面纱的一角。
这么说,就不是几个人,而是一批人了,其中包括洛南的文物人,首屈一指的当数已高寿去世的卫迪誉老先生。自县文化馆和其后的县博物馆成立,他就是领导成员。老先生积国学、民俗学、文物知识和曲艺才学等等为一身,博闻强记,幽默风趣,常常将它们串通勾连了,生动形象地发挥评说,虽雅俗共赏,喜闻乐见,且终生坚韧不拔献身于文物保护,功效卓著,但终惜欠缺文物考古专用的“望远镜”和“显微镜”……
1995年6月19日这个日子,在洛南县有关文博的文件和记录中多次出现,说明了它令人难忘的特殊意义。那天,从山外的那个大荔县,来了一个名叫王社江的人,时为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研究员,毕业于我国著名的高等学府武汉大学,后在北京大学师从著名考古学家吕遵谔教授,攻读古人类和旧石器时代考古学研究生,其后为澳大利亚La Trobe大学哲学博士,又调任中科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研究员。当他鲜活地站在我们面前时,却无丝毫的深奥叵测、高不可攀,米黄色的布夹克,浅蓝的牛仔裤,登山鞋,面容质朴,鬓发修剪得短而精干,一开口便是满腔的和洛南方言几乎一致的大荔话,亲近实在;脚下是粗糙的黄土或山石,身后绵延着秦岭腹地苍褐浩茫的丘陵沟壑,整个儿一位辛勤劳作的农民工。那天和他同行的还有他的同事,胡松梅。在此之前,他已踏勘了陕西五分之四的土地,只为追寻心中那块绽放理想的圣地。卫迪誉领着他们,首先来到城郊的尖角、曹洼和周围的老鹳梁一带。王社江的眼前顿时一亮:居然用手就刨出了这么多的旧石器。“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他和古人类隔了数十万年的时空,忽然相会并即刻相知了,这就叫缘分吧?
之后,他们拜访了花石浪龙牙洞,并找到了龙牙洞下村子里的刘顺民。这个当年的小学生,便是当地疯挖龙骨的始作俑者。王社江给他“讲理”,给村民们“讲理”,此后于发掘、研究的百忙中,还见缝插针地在城区举办了一场又一场的报告会,宣传普及旧石器和古人类的基本常识。那些遍布于洛河主流及其两侧支流,俯拾皆是,冰冷粗糙的寻常石头,经他指点,瞬间灿亮起来。那叫砾石,是优质的石英岩、石英和石英砂岩,可以用来打制石器,硬度为7度,而现在的普通金属刀具,也不过5度,只有硬度为10的金刚石才能和它们媲美。换句话说,它们比现在的人们惯常使用的铁刀钢刃还要锋利。王社江请刘顺民等用手指肚儿试试它们,辨认有些已经磨蚀的刃口,引导听众在脑海中想象一幅幅壮丽绚烂的历史图画:古人类将它们从河滩拣拾扛抱回来,将它们一块块向不同的方向打、砸、撇、摔,宽的或尖的锋刃便呈现出来了,那是刀、是锤、是铲、是球、是核……它们在王社江的口中,井然有序地排队归类了,分别为砍砸器、手斧、薄刃斧、手镐、石刀、石球、刮削器、尖状器、雕刻器;可挖,可砍,可砸土里的根茎、树上的枝叶、果实,可刮、削、切、剁各种动物的皮肉……这样的打制石器,叫做旧石器时代,距今约250万年至1万年,属于地质时代的上新世晚期到全新世之间。中间可划分为旧石器时代早期、中期和晚期,相当于古人类中的能人和直立人阶段、早期智人阶段以及晚期智人阶段。晚期智人已和现在的人差不多同样聪明了。大约从1万年前开始,古人类进化成了以磨制石器为主,并制作陶器,那叫做新石器时代。听讲的人们冷不丁地冒出几句莽撞可笑的提问,甚至私下窃窃私语:那别是造假吧?弄些尖尖子石头埋到地下,叫人一挖,就赖到古人类身上了。王社江阳光地笑了,说,没有愚蠢的问题,只有愚蠢的回答。他继续不厌其烦、循循善诱地作着启蒙。
启蒙后开了窍的刘顺民,从此整天跟在博士王社江后面,成了一名优秀的野外考古作业技工,炼就了一双洞察秋毫的考古眼力。2011年的春天,他路过祖师中心村的梁塬,一眼就瞥见一户农家盖房挖土的坑沿“露出有器物”。他立即告诉了王社江,就此拉开了又一场激动人心的挖掘古人类遗址的大片巨作的帷幕。器物为考古的专业用语,泛称各种用具,在古人类的考古活动中,则专指各种石制品。老刘现在说起“器物”,就像他当初用本地方言,随口对王社江描述疯挖龙牙洞的场景:“厉害得太太!”他还会不经意间,对挖掘现场的参观者解释,经光释光测年,这些器物已有多少万年。光释光又是个专用名词,是指晶体在受光照辐射作用后,积蓄的能量在加热过程中以光的形成释放出来。考古学现在通常利用这种物理现象测算年代。
当地和刘顺民同样土生土长的一群农民,已然成了王社江团队不可或缺的成员。这个团队里更有商洛市博物馆的王昌富,洛南县博物馆的赵万年、张小兵和其他馆员等。他们和王社江既是师生,又是助手、同事、伙伴和朋友,奔波跋涉于洛河两岸,梁塬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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