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锦鹏导演的《阮玲玉》里，张曼玉扮演的阮玲玉，在自杀前一晚，仍挽着秦汉扮演的唐季珊去参加电影公司的晚宴。席间她举着酒盏异常兴奋，敬了这个又敬那个，并且照足西方礼仪，在每个男性的脸颊上留下两个香吻。

当走到她心仪的男人——梁家辉扮演的蔡楚生面前的时候，她的动作特意慢了下来。她在他的脸上留下两个深深的吻，害得人家手足无措，神色赧然。这时，阮玲玉笑吟吟地回过头去，向全桌人说道：“我特意吻他吻得最久，因为我知道，他是最害羞的导演。”

当晚回到家，她留下两封遗书，一封指责前任张达民，一封哀求现任唐季珊，最后一句话是：“没有我，你可以做你喜欢的事了。我很快乐。”

等到阮玲玉出殡的时候，被她吻过的导演们一个个在她的遗体前与她道别。唯独蔡楚生，半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在众人列队送灵的时候，哭得摔倒在地，站也站不起来。

关锦鹏导演说，如果阮玲玉和蔡楚生可以冲破压力在一起，也许阮玲玉原本是不用死的。

但后人看了蔡楚生为阮玲玉写的传记，都不禁替阮玲玉不值：在那个时代，大明星阮玲玉一生小心翼翼，生怕被人知道了自己出身微贱。就连渣男如张达民，在著书立传之际，都不忘替阮玲玉保守住身世的秘密。但蔡楚生撰文悼念阮玲玉，开头不过寥寥十行，便点出了阮玲玉是个保姆的女儿。

由此可见，阮玲玉直到最后，也没有运气遇上一个值得的人。

我倒是觉得，对于阮玲玉这样的女人来说，“懂得”未必是最大的慈悲。想那唐季珊为了自身形象，延误阮玲玉抢救时机，复又篡改其遗书——蔡楚生在送灵时情真意切的几行泪，已是不枉了她生前与他的这一场暧昧。

如果再有一次机会，他，会不会带她一起走？

《花样年华》里，一身旗袍仪态万方的张曼玉，也曾面临了这样的问题。然而纵使找得到收藏秘密的树洞，他们却亦无法为这样的假设找到一个答案。

不曾尝试过的可能性，无论怎样设想，得到的都唯有遗憾罢了。

许多女人都把爱情当作一生的宿命，殊不知即便如此，人与人之间，亦有格局大小之分。

阮玲玉就是个典型的格局狭隘的女人。那封著名的“人言可畏”的遗书，后经考证，不过是来自于唐季珊的篡改，而她真正的遗书内容，只不过是悔不该成为张达民与唐季珊的争夺品，恨张达民的勒索，怨唐季珊的风流与家暴。

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大时代里，她却因男女情事的纠葛，将璀璨的人生定格在了二十五岁。

同样的一个年代，却有另一个以爱为生的女人，胸怀着极其广阔的格局。

这个令我极钦佩的女人，是少帅张学良的发妻于凤至。她与张学良是媒妁之言，一直任劳任怨操持着家务，深得阖府上下的敬爱。她不仅忍受着张学良眠花宿柳的风流，后来更是睁一眼闭一眼地与赵四小姐共侍一夫，达成了默契的三人行。

直到西安事变后，于凤至随张学良一同被软禁，不久后却查出了乳腺癌。在宋美龄的帮助下，于凤至得以赴美治病，而陪在张学良身边的女人则换成了赵一荻。

照理说，于凤至的一生，从与丈夫分离之日开始，应当只是萎谢了。

可她偏不。

她在美国战胜了病魔，带大了张学良的三个孩子，凭借着张学良当初留在英国商人手中的一笔军费，自己大胆地在华尔街股市拼杀，竟奇迹般的打拼成了资产殷实的富婆。

她拖着一副残躯，在美国各地演讲，向蒋介石施压，要求他履行承诺，还丈夫以自由。

当蒋介石与宋美龄要求张学良离婚迎娶赵四，于凤至收到张学良的一封书信。心神俱碎之际，她却因为张学良在电话里的一句温柔的话，而下定决心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理由是：“为了汉卿，我连死都不怕，还怕在离婚协议上签个字么？”

许多年以后，当从宋子文处得知张学良有望赴美定居，年迈的于凤至又像打了鸡血似的，决心投资美国楼市。在子女们不解的眼光中，她只是说：“我要为汉卿和绮霞（张学良与赵一荻）买一栋别墅。”

即便最后，她与张学良亦是死不能同穴，但终此一生，她铸就了一个传奇，她成了张学良心中最敬爱想念的女人。

当然，被这样一个渣男惦念，并非是一个多么光荣的成就。

在于凤至身上，最令我感动的并不是她的爱情，而是她的生命力。

从前我只知道赵一荻才是那个陪了张学良一辈子的女人，我还以为，自从赴美治病之后，这位原配夫人于凤至的戏份便就此落幕了。

相比起收入颇丰的上海滩名伶阮玲玉，生活潦倒、人生地不熟，而又绝症缠身的于凤至，实在是有更多的理由放弃自己。可她始终在坚持，即使是被心心念念的男人所辜负，她却仍是怀着一腔赤诚，到死都在铸就财富与爱情的传奇。

李商隐有诗云：“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他道是，高居仙境的嫦娥，应当也在后悔自己当初背弃了后羿，落得独自在广寒宫，无限寂寞萧索。

嫦娥大抵确实是后悔的吧。

倘若不是贪恋成仙的快感，她又何必亲手扼杀掉在俗世与丈夫慢慢变老的可能性？回到仙境，在广寒宫里日复一日过着一模一样的生活，即使得到了永生又有什么意思？

小时候我就觉得，嫦娥偷食灵药，大概是出于恐惧。因为天界的生活是她所熟悉的，而人间的生活，即使让她长生不死，也终究是陌生而可怕的。

陌生的未曾经历过的事情，不消给出更多的信息，对于我们来说，它便已是可怕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