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社东自然村,是皖北平原上一个极普通的小村庄,小得在县里的地图上也找不到它的名字,村小人就少,七十年代才只有50多口人,到现在连居住在外地的也不过百十口人。它原属于王市镇朱庄村,几年前行政村合并时,改名为前潘村,仍隶属于王市镇。
我记事的时候,全村只有12户人家,东院5家,西院5家,中间并排住着两家,形状极像个“凹”字。村子被一条围濠包围着,村前东西两头各有一条出路,两条出路之间还有一个团濠。村子的南边和东边,各有一条东西路和南北路,这是故乡通往外界的道路。
村子的前面是生产队的打麦场,打麦场的南面,也就是东西路的北边有一口大塘,说是大塘,实际上是一个大坡滩,我们把它叫做南洼。南洼常年蓄有积水,但水不是很深,夏天的时候,我们常常脱掉衣服拿着畚箕到水里逮鱼捉虾。水里稀稀拉拉地长满了芦苇和杂草,那芦苇是又细又小的野苇,不是人们用来编席子的又粗又高的芦苇。遇到旱天的时候,洼底干涸,会长出各种草来,是我们放羊和玩耍的好地方。如遇发水天,南洼就会变成一片汪洋泽国,水面也比原来大了好几倍。
村东三百米远,还有一口大塘,我们叫东大滩。它坡坡拉拉的,极不规则,面积有三四十亩地那么大,是个处于三不管,三交界的地方,野草丛生。过去是个乱葬岗子,埋葬着一些孤魂野鬼。冬天的夜晚,有许多大雁宿在这里。可能因为这些缘故,村子里的人对这里很怵,不是大白天没人敢走这里。
村西200米远是与我村同宗同族的社西生产队,有50多户,200多口人。历史上曾和我村合并过成一个老社生产队,但不久就分为社东社西两个小队。
村子的北面是一片松林。松林不知栽于何时,每棵都有几把粗,郁郁葱葱,遮天蔽日。树林中阴森森的,埋葬着大大小小的几十座老坟,其中就有远近闻名的匪首朱子贤的坟墓。有几座坟墓,可能是墓主没有了后人,多年不曾添坟,黑漆漆的棺材裸露在外面,很是瘆人。我小时候,尽管玩劣,也很少涉足这里。
故乡的地势有点特别。我周围的村庄,大多是一马平川,平坦无垠,唯独我那个村庄的地势凸凹不平,像连绵起伏的丘陵。这就给村民的生产带来了不便,耕种困难不说,旱天多半庄稼被旱死,遇涝多半作物又被淹死。爷爷当生产队长时,看人少地多,低洼地也长不出好庄稼,就领导社员把低洼地全部栽上了茴草。因此故乡的茴草地占了全村土地的三分之一。这一片片茂密的茴草地是我儿时的乐园。茴草地里有各种各样的昆虫,有蚂蚱,蟋蟀,蚰蜒,蛐蟮,还有长得像蟾蜍个子却小的多的那种虫子。其中仅蚂蚱就有好几种,有长得非常粗壮的“老飞翁”,有个子细长的“老扁担”,以及身子短而粗、肚子大大的叫声很好听的蝈蝈。我和小伙伴们喜欢逮那种叫“老飞翁”的蚂蚱,逮到后用茴草把它们串起来,放在火上烤着吃。当时人们的生活都非常清苦,尤其我们这些家庭贫困的孩子,常年吃不到肉,吃着烤熟的蚂蚱像吃到一顿精美的大餐,感觉特别的好吃。
故乡最出名的名胜古迹是位于东边三里地的东城集。东城集现在看来是个普通的集镇,但它历史悠久,曾载于史册。明正德编纂的《颖州志》曾记载:“相传唐置兵府,分戍于此,筑城屯营,遂名东城(西城指王人集),南有点将台,营园子18个,西有黄巢寺,现有石砖、布瓦尚可认”。 1986年出版的《利辛县志》在关于“王市集”的条目中,也有“集南东城,唐朝曾军府戍兵城,城墙已夷平,城河尚残留”的记载。由此可见,它至少建于唐。说是名胜古迹,也名副其实。但“往事越千年”,除了几块出土的证明它沧海桑田的破砖旧瓦外,当年的一切已荡然无存。
解放后,东城集仍然残留着它昔日的辉煌。它曾几度作为人民公社和乡政府的所在地。1969年,纵贯皖北平原的徐(州)阜(阳)铁路从东城经过,并在这里设了一个车站,使沉寂多年的东城再次声名远播。1992年撤区并乡时,东城集又差点成为新乡政府的所在地。不论它是不是乡政府所在地,东城始终是个集镇,是各种商品和农副产品交易的集散地。东城集每年有两次庙会,一为正月19,一为腊月19,每次庙会都有杂技团、豫剧团前来助兴演出,都会有成千上万的人们前来赶会。这些庙会,曾给家乡的人们带来无限的欢乐。
老家南面一里多地还有一个黄巢寺。传说唐农民起义将领黄巢曾在此安营扎寨。乡民们为纪念黄巢,曾于此地建有黄巢寺,逢年过节焚香祈祷。明正德《颖州志》亦有记载。然因历代战事频繁,黄巢寺多次毁于战火。最后一次建于清乾隆年间,三间青砖细瓦正殿,庙内塑有黄巢像一尊,威风凛凛,气质非凡。然经二百余年风雨侵蚀,到1946年,黄巢寺已斑驳不堪。翌年,白崇禧部队北进中原,途经此地,庙寺毁于一旦。建国后,曾在黄巢寺旧址建立康楼农中,后改为康楼职中。每到农历九月九日,仍有不少群众从四面八方赶来祭祀黄巢。
故乡民风淳朴,有很多好的习俗,那每年一度的门板宴尤其令人难忘。生产队时期,还没有那么多的农业机械,每年的夏收夏种全靠人力操作。“三夏”过后,人能累得能脱一层皮。队里每年在三夏完毕后,都要举办一场宴会,犒劳、慰问一下村民们。那时没有那么多桌子,吃饭是在门板上进行的,所以叫做门板宴。说是宴会,酒席却很简单,到集上割几斤肉,打几斤老白干,买些黄瓜、豆角、茄子之类,再在村子的围濠里网上几条鱼,找两个利索的妇女,洗洗剁剁,放到锅里一炒,就端上桌了,全部费用也就30元左右。参加宴会的人都是村里的主要劳动力,基本上是一家一个,也有两个的。有时这家大人不在,也有小孩参加。那时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就让我参加过两次只有大人才有资格参加的宴会。村子小,总共才10来户人家,满打满算也就一二十个人。门板宴都是在夜晚举行,几个门板靠在一起,旁边系一个马灯,一盆盆的菜肴端上了桌子后,辛苦了一个麦季的劳力们便说说笑笑地吃开了。喝酒当然是门板宴的主要项目。年轻人向年纪大的敬酒,小辈人向老辈人敬酒。猜拳行令声不绝于耳。明爷是每年门板宴的主角(爷爷不善于饮酒,每次宴会他象征性地泯泯酒后,就退出了酒桌)。明爷是爷爷之外村里年纪最大的人,酒量也好,他自称打遍全村无敌手。年轻人当然不服气,就利用这个机会向他挑战。双方杀了一个回合又一个回合,最后,两败俱伤,都喝得酩酊大醉,倒在门板下边。 门板宴对联络人们的感情,增进人们的友谊,促进全村的和谐,起到了很大作用。
他们吃饭,多到饭场上去。每天“饭时”一到,村里的男男女女,就会三五成群,陆陆续续向饭场涌去。饭场中,不分贵贱长幼,更谈不上什么男尊女卑,你可以尝一尝我的咸菜,我可以挟一根你的萝卜干子;你可以用筷子敲敲我的粥碗,我也可以用小勺碰碰你的饭钵……嬉笑吵闹从不伤彼此的和气,亲密无间之中没有了什么忌讳。只要不乱了辈分纲常,不越了男女大防,没有人来评判是非曲直。人们除了吃饭外,还不停地谈天说地。谈话既有对文明道德的赞颂,也有对社会陋习、丑恶现象的鞭挞。谁谁刚在部队提干就抛弃了结发妻子,谁谁刚娶了媳妇就和他娘分了家,都会成为他们抨击的对象。那时的生产队干部,还经常利用饭场,召开群众会,传达上级文件和政策,安排生产队的各项工作。饭场既是宣传政策法规的阵地,也是人们交流信息、增进了解、交流情感的场所。它给我的童年,少年,青年时光,增添了许多乐趣和美妙的回忆。
故乡人善良。他们都是直肠子,不会尔虞我诈,不会欺世盗名,不会勾心斗角,不会拉帮结派。他们知恩图报,有情有义,逢年过节去你那做客或你有恩于他,准会提个母鸡或提些鸡蛋去登门感激。他们单纯地像张白纸,一言不合,他们也许会跟你吵一架,但吵完就没事,不会记仇,不会打击报复。那些恩将仇报之人,那些落井下石之人,会被乡亲们所不齿。“文革”中,一位在外地担任领导工作的乡亲受到造反派批斗,村中一年轻人以怨报德,也参加造反派组织带头贴这位乡亲的大字报并带人抄了他的家。这一做法受到乡亲们的鄙夷和痛斥并自觉疏远了他。这位年轻人成为孤家寡人,自讨没趣,最终灰溜溜地退出了造反派组织。乐于助人在这里成为一种风尚。一家有难,全村人会慷慨解囊,倾心相助;一家有喜,全村都去贺喜;一家有丧,全村进行哀悼。特别是那家遇到飞来横祸的事儿,不管主人家有没有人在家,他们都会竭尽全力,像办自己的事一样认真负责。那年村民朱林的母亲病故,而朱林弟兄俩又偏偏外出打工未回,家中仅有一个70多岁又患病在身的父亲。正值盛夏,尸体又不能存放。村民们二话没说,有人的出人,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购置了棺材,搭置了灵棚,请来了厨师,招待了各路前来治丧的宾朋等等,等朱林弟兄俩风尘仆仆地从外地归来,母亲的遗体已经入殓,只待出殡了。朱林弟兄俩感动得热泪盈眶,用跪拜感谢了全村父老乡亲。
故乡人对外乡人也是一副热心肠。“文革”前,正值国家贫困时期,每年都会有一些前来乞讨的外乡人。这些外乡人大多来自河南。当时生产队有两间闲置的牛屋,老家人就利用这两间牛屋收留了一些乞讨的人们,使他们有一个落脚之地。白天,这些乞讨的人们外出要饭,晚上回来住宿。逢上阴雨天,没法出去要饭,他们就用要的食物自己做饭吃。但如遇到连阴天,他们吃饭就会发生困难。为不致使这些外乡人挨饿,乡亲们这时就会给他们送饭吃。没有人号召,完全是他们自发的。雨下个三五天,他们就会送上三五天。当然,这些外乡人也会利用这个机会为乡亲们干点推磨,挑水之类的活,以作报答。有一年,有个叫张春华的河南人病了,不能外出要饭,老家人就轮流给他送饭吃,还三五块钱的捐款帮他治病。但终因病情过重,张春华最后还是不治身亡。老家人又伸出援手,兑钱买了一领箔,使他入土为安。几年后,张春华的儿子从部队复员后,专程从河南赶来致谢并把父亲的尸骨起回了老家。
故乡人虽少,但不畏强暴,敢于抗争。我们村的南边是谢庄,两个村子的地边相连。谢庄的人就常越过地界偷我们村的庄稼。为了保卫自己的劳动果实,村里就派劳力夜里看夜。但这不是个常法,因为村里的地不只这一块,看这块地其他地里的庄稼也要派人看护。队里本来青壮年劳力就少,也派不出那么多的人来看管,于是就想出了一个办法,就在两个村地界的我村一侧,挖一条一米深和一米宽左右的沟渠。我村的这块地是块低洼地,这样做也起到了沥水的作用。但我们村的这一做法,遭到了谢庄人的反对,说是断了他们的风水,就把我村挖的沟填平了。我们村就不同意,又连忙把他们填平的沟挑开。谢庄的人发怒了,就来了一百多人阻止我们村挑沟。我们村的人当然也不好惹,五六十口人各执锹锨,面对数倍于我的谢庄干群,怒目圆睁,同仇敌忾,毫不示弱,大大震慑了对方,双方剑拔弩张,僵持不下,一场大规模的械斗一触即发。幸好一位公社干部下乡路过这里,问明情况后,严厉批评了谢庄的村干部,制止了这场械斗,这条沟渠也得以保留下来。从此,我们村不畏强敌的事迹也闻名远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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