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人无论男女,长到了十五岁(潮州人说的“虚岁”),父母就得为他举行“出花园”的仪式,认为只有跳出“花园墙”才成了“大人”。解放后因破除封建迷信,给孩子“出花园”已经不多了,经过十年浩劫,要给孩子办“出花园”就更鲜为人知了。1988年我在我的《潮州风情录》一书中,已给它正名为潮州四大人生仪礼之一——成年礼。它又缓过来了,你看看,现在,一条西马路全给它们霸占了,快成了民俗一条街了。
可那时不是这样的。消亡就消亡好了,你还干嘛呢?有好心人诘问我。我也诘问过自己,但事出有因。
全国知名的俗文学家薛汕老师是潮州人,那场浩劫过后,他从“牛笼”放出来,舔干了伤口又继续为俗文学鼓而呼。一回,他回家乡省亲,那时我在文联,我负责接待他,陪他会会亲友,各处看看。他总说,文革期间民族文化是重灾区,现在百废待兴,潮州要发展,抢救传统文化是当务之急。并提议我先择一点,先走一步,先系统写一点民俗文化的东西。我说文革虽已过五六年,但一提这些罪名为封资修的东西,我就想起许多老同志戴着高帽在大街敲了一天铜锣,深夜回学宫的情形。他说:一去不复返啦。我尚不怕,你何怕之有?!我语塞。
我送走薛老,就此赤膊上阵。历一年多爬山涉水,白天做田野调查搜集资料,夜间灯下整理成文,约廿万字。又梳理一遍,用复写纸腾三份,一份寄北京薛老处,请他把脉开方。约个月,他来信说:很好,先别改,稿我替你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约两个月,出版社老总来信要我速上京面谈,语气挺客气的。时恰逢中国俗文学学会召开年会,研讨会员部分论文,我有幸在会上宣读二篇论文,并结识了中国民俗学家辽宁大学教授乌丙安。他听知我在写民俗的东西,即送我刚出版的《中国民俗学》一书。我两晚躲在宾馆喝咖啡嚼羊肉串把全书读完,还请了半天假,从东单步行到西单太仆寺向老总说明原委,要回稿子,承诺三个月再送稿。二次送稿,很快通过。薛老、乌丙安教授功不可没,“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我笨没有成才。此后与老总通电话就只谈出版的事。他们不卖书号,全国发订单够二万册即出版。我斗胆把订单要回来,一份送潮州书店,一份送汕头书店。两店二话没说各订一万。记得书在印刷厂打包时我去看样书。忽然看见封面,是一帧我请国画家郑树楠先生创作的素描——潮州营大老爷,再翻开目录,映入眼帘的是:诞生礼出花园婚礼葬礼春节元宵清明端午七月半……全是“封建迷信”的破玩意儿,再看堆积如山的书和正轰轰烈烈搬书上车的场面,想到它就要出去见“公婆”了,万一有个先知先觉者读后告我一状“大毒草”,白白的纸黑黑的字,也许别的我还未继承,就先继承戴高帽上大街啦。至此,我真后悔写这本书出这本书……但不到半年两家书店都报书售罄。不但没报批“大毒草”,还要求再版。只是,我这一百八十天可谓是度日如年,也许这就叫庸人自扰吧。
1990年2月1日已近黄昏,我在文联准备关门回家,忽然邮差喊着我的名字进来,我说我就是。他说有急件要我签收。人走后,看着信封未知祸福心嘭嘭直跳,我战战兢兢拆开信封,一张红底金字印刷精致请柬映入眼帘:“你的大作《潮州风情录》获广东省第三届鲁迅文艺奖三等奖,并定于元宵夜在广东迎宾馆举行颁奖典礼,请依时出席。”内心还是扑扑地跳,但这回是感动:《潮州风情录》获得了广东省最高文艺奖。但我更感动的是一本写民俗的东西被认可,被肯定,再也不用为它担心受怕了,似觉轻舟已过万重山!我从领奖台下来之后便开始自责,明明是立春刚过,繁花似锦的文艺春天正开始。
后来省要编一套《广东民俗大观》,主编是老朋友刘志文,他向我约稿,我即欣然答应,日夜兼程,给他写了好几万字的潮州民俗,其中就有《出花园》一文。后来样书收到后,我一直没有打开看过,就塞上书架。没想到一塞就是二十二年,直到不久前我才把它搬下来打开。
事情是这样的,上海老友托“顺风”给我捎来一本《民俗学概论》。一时手头有别的事,未有读它,只把它搁在床头候看,没想到几天后,老家伙来电兴师问罪,说连一句好听的话也没有。我说:我得维持生计,无暇读书。他说:我用养老金拍你马屁为什么?书里有你的东西!我一愣,想问,他偏挂机而去。三十五万字的书,我只得乖乖从头读起。读至一百六十五页“第三节成年仪礼”读至“(一)成年仪礼的习俗表现”再读至一百六十六页“(二)与幼子养育习俗相结合的成年礼”,当写到在许多地方有为男女少年举行庆贺顺利通过养育阶段的仪式时写着:“比较典型的例子,如广东等地的‘出花园’”下面一段叙述我格外眼熟:“潮州人认为未成年的孩子一直是生活在花园里的。长到十五岁,就得择吉日举行‘出花园’仪式,采来十二样鲜花浸在水里以供孩子沐浴;穿上母亲缝制的新衣服和外婆送来的新腰兜以及一双红皮木屐,以跨出花园,一帆风顺。还要拜床神,供品中用公鸡或母鸡,视孩子的性别而定,以祈求将来能生儿育女。②”读着读着,我突然想起来,这是引用我《潮州风情录》中“出花园”一文的文字,我查它的备注“②”:“刘志文主编的《广东民俗大观》广东旅游出版社出版,1992年,第919——920页”于是,我这才从书架上搬下尘封二十二年的《广东民俗大观》在上册查到919页一打开,一个标题好不醒目——“潮州的‘出花园’”文章末尾“蔡泽民”。《民俗学概论》的那段引文正是一字不漏摘自我《潮州的出花园》一文。
这时我才把《民俗学概论》里里外外先仔细看了一遍,原来这是一部“高等院校民俗学教学参考书”,书中几十位撰稿人都是我国大学知名的民俗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而主编则是我国民俗学泰斗钟敬文先生。我激动不已,理由有三:一,我们发掘、整理的潮州民俗事象,竟成了全国高等学府民俗学的教材;其二,在我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生活着五十多个民族,该有多少丰富而又多姿多彩的民俗事象,我们潮州的人生四大仪礼之一“出花园”居然被认定为典型的成年礼,足见潮州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确有属于我们潮州自己的民间文化遗产;其三,我们潮州的民间文化遗产是一个富矿,有兴趣或有志者应把传承当做己任,认真开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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